沙 峰

左权家书(局部)。沙 峰供图
开栏的话
今年,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。回望烽火岁月,无数仁人志士奔赴战场,用热血捍卫祖国山河。一封封抗战家书,承载着先辈们对家国的忠诚、对亲人的眷恋,跨越硝烟与战火,诉说着那段慷慨悲壮的历史。本版今起开设“重读抗战家书”栏目,展开这些带有信仰温度的信笺,聆听先辈心声,铭记中华民族不屈的抗争。
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,也是我姥爷左权诞辰120周年。在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间,接到人民日报的约稿,我思索良久,决定动手写写一直不敢写的姥爷家书这一题材。因为家书中的情感太深,内容太丰富,它也是宝贵的抗战史料。
据我所知,我的姥爷左权一共留存下来14封家书。第一封是1930年姥爷在离开上海前往闽西苏区工作前写给自己大哥毓麟的;第二封是1937年9月18日姥爷在山西稷山县写给自己叔父左铭三的;第三封是1937年12月3日姥爷在山西洪洞县写给自己母亲的。还有11封信是在1940年11月12日至1942年5月22日期间写给我的姥姥刘志兰的(本写了12封,但有一封在传递途中遗失了)。
第一封信我在2005年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《左权传》中看到这样一段话“我虽回国,却恐十年不能还家,老母赡养,托于长兄,我将全力贡献革命。”仅此而已,原件不知所在,很是可惜!第二封给他叔父的信,仅在我母亲左太北编辑出版的《左权家书》中读到全文,也没有看到信的原件。第三封写给太姥姥的信,我看到过原件照片。
前三封信中,姥爷都是在向家人讲国家被日本侵略者侵占和残害的情况。在写给太姥姥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非常有代表性:
“亡国奴的确不好当,在被日寇占领的区域内,日本人大肆屠杀,奸淫掳抢,烧房子……等等,实在痛心。有些地方全村男女老幼全部杀光,所谓集体屠杀,有些捉来活埋活烧。”“日寇不仅要亡我之国,并要灭我之种,亡国灭种惨祸,已临到每一个中国人民的头上。”
这触目惊心的话语,讲的是民族已经陷于危亡的境地。
他还写道:
“我军在西北的战场上,不仅取得光荣的战绩,山西的民众,整个华北的民众,对我军极表好感。他们都唤着‘八路军是我们的救星’。”“我军将士,都有一个决心,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,过去没有一个铜板,现在仍然是没有一个铜板,准备将来也不要一个铜板,过去吃过草,准备还吃草。”
字字句句都表现出为求得民族的解放,姥爷和全体八路军将士将不惜牺牲一切去战斗。我觉得姥爷在向家人表明,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拯救民族的大业,是必须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,故无法回家孝敬长辈,望得到家人的理解。
前三封信中姥爷讲了他坚定的信念和为之付出一切的决心。而姥爷写给姥姥的11封信内容更加丰富了,也让我们一家人真正感受到了姥爷的铁骨柔情!
我的姥爷左权1942年5月25日在指挥北方局和八路军总部突围转移时,不幸被日军炮弹弹片击中头部壮烈殉国。牺牲时年仅37岁。那一天离我母亲2岁生日只差两天。而我的母亲在自己父亲身边也只有短短的3个月的时间,那时她还是不足百天的婴儿。作为后代,我们一开始对于姥爷的了解只有文字资料和前辈的讲述。这些内容仅限于姥爷的工作、生平和人们对他的印象。我们知道的左权,是枪杆子、笔杆子都硬的将才,是为保护别人而牺牲自己的英雄,是八路军在抗战中牺牲的最高将领。这与其他人了解的左权没有什么区别。唯一的不同就是,我们作为左权后代那无比的自豪感。直到1982年5月,我的姥姥把失而复得的姥爷的11封亲笔家书寄给我母亲,母亲才第一次从家书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话语,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父爱是怎样的。
姥爷不仅是民族的英雄,更是我的亲人。说到姥爷的爱,一位将军的爱,是很多人都很感兴趣的,也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。在姥爷的家书中对妻子的爱情、对女儿的亲情展现得淋漓尽致:
“看到太北的像片(寄来的像片收到了)及你对太北的描写,那样活泼可爱的孩子,更增加了我的想念。时刻想着如果有你及太北和我在一块,能够听到太北叫爸爸妈妈的亲恳声音,能够牵着她走走,抱着她玩玩,闹着她笑,打着她哭一哭,真是太快乐了。可是我的最亲爱的人恰在千里之外,空想一顿以后,只得把像片摆出来一一的望着。对于太北,由于有妈妈妥善的抚养,是很幸福的,做爸爸的也占(沾)了光,但也决不会忘记。”
“志兰!亲爱的,你走后我常感生活孤单,常望着有安慰的人在,你当同感。常有同志对我说,把刘志兰接回来吧。我也很同意这些同志的好意,有时竟想提议你能早些返前方,但一念及你求智欲之高,向上心之强,总想求进步,这是每个共产党员应有的态度,为不延误你这些,又不得不把我的望之切念之殷情打消忍耐着。”
这些话字里行间充满了姥爷对妻女无尽的思念,同时他还想着怎么能为妻女做得更多些。为了能够知道妻女的情况,只要有同志从八路军总部去延安,姥爷就托其带上一封信,有时还有战斗胜利后缴获的糖果饼干,姥爷精心挑选的花布和他的津贴及发表文章的稿费。这些思念至深的话、关心至切的情怎能不打动作为家人的我。有时幻想着,如果姥爷能摸着我的头让我叫他一声姥爷,那该有多幸福啊!
这些信中不只有对家人的思念与关心,还记录了很多抗战前线的情况和日本侵略者的暴行。总会有人问起,在所有的家书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封。我的回答都是最后一封。
最后一封信写于1942年5月22日晚,第二天凌晨姥爷就和彭德怀副总司令一起指挥八路军总部转移了。25日,姥爷牺牲在了十字岭。
“志兰!亲爱的,别时容易见时难,分离廿一个月了,何日相聚,念念、念念。”
这次的思念似乎更加深切。四个“念”字打破了人们习惯的三个字,似乎他还想写更多的“念”,但也表达不尽他对家人的思念。他幻想着一家三口团聚的景象,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美好生活吗!但是他在信中还写了这样一段话:
“重复说,我虽如此爱太北,但如时局有变,你可大胆的按情况处理太北的问题,不必顾及我”。
这又是什么意思?因为,之前姥姥曾发电报给姥爷,询问他如时局有变该如何处理女儿的问题。姥爷告诉姥姥可以把女儿寄养到老百姓家里。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女儿。但他在最后一封信中仍然叮嘱姥姥可以这样做。为的就是不要影响工作,以完成民族解放大业。舍弃小家为了大家,这不就是无数走上抗战前线的将士们的选择吗!
在我看来,这封信就像一份遗书。姥爷知道当时面临的危险,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。在他用全部情感去想象着美好生活的同时,他也做出了最坚决的牺牲。
对于姥爷家书中的文字,不用我更多地分析和讲述,我想每一位看到这些内容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爱与他的恨,懂得他为民族解放不惜牺牲一切的那份坚守!正是姥爷的这份爱让我懂得了作为家人的责任:传承他的精神,传承八路军精神的责任。我将用我后半生的精力把这种精神讲述给更多的人,让人们了解走上抗战前线的将士们是什么样的人,懂得他们的精神,并用这种精神给予人们力量,共同为民族的复兴、国家的富强做出一份贡献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年04月16日 20 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