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文/黄仕忠
虽是隆冬,南国大地依然繁花似锦,绿草如茵。然而,就在春天来临之际,南国的景色反倒变得萧瑟起来。那不知名的街树,曾经遮过夏日的炎阳,绿过冬日的晴空,一夜北风紧,便骤然干枯,只剩下光光的细枝,在寒风中轻轻摇曳。连素以生命力旺盛而著称的榕树,也是叶带灰黑,显见衰弱。
这予人莫名的惆怅。往日在江南时对春的渴盼,心的驿动,已然消散,没有了寻春的雅兴;只想躲进书斋,吟味古人的寻芳佳句,慰安对于春天的情思。
不料,才过了几天,送客北行,漫步街边,蓦然见街边树细细的枝丫上,竟已缀满了嫩黄,在街灯的照耀下,熠熠生辉,仿佛有一只小手,轻抚我心。
于是便留意四周。不知什么时候,枯黄的草坪,已经冒出嫩绿的小苗。榕树那黑褐的枝叶间,翠生生的嫩芽正随风摇曳。原来,春在不知不觉中莅临,弥漫了南国的土地。
又过几日,忽遇春寒,骤雨初歇,落叶满地。榕树趁势将老叶褪尽,焕然一身新装。木棉那如虬的枝杈上,先是冒出一粒粒的小圆珠,日渐膨胀,骤然爆裂,如同一团团火焰,跃动在枝头,仿佛用独特的歌喉,唱着春天的赞歌。
呵,南国的春天,原来是这样的!——没有特别的预示,来不及欢呼一声,便已然化作灿烂!
回想北国,在严寒中漫长地等待,经历了南风阵阵冲击,才不情愿地拉开春的序幕。刚泛出丝丝春色,倒春的寒流,再度考验万物的意志。如此这般,几度反复,春天才蹒跚而至。但,正因寒冬的煎熬,漫长的期盼,才显出春的可贵,令人倍加珍惜,甘愿献上最美的词句。
与此相比,南国的春天,仿佛是大自然舞台上的一幕过场戏,来不及接受掌声,便悄然隐入早早降临的夏色中了。它无意表露心迹,没有隆重的宣言,从不与北来的寒潮争辩存在的合理性,只是执行简单的使命:除旧布新,转换季节,让旧的悄然隐退,让新的绽放得更加有力。那沉默的榕树,也是这般,让老叶在离枝前扶送新芽一程,然后伴同一夜北风,飘落于大地,化作春泥,给根以新的滋养。就这样,一的一切,一切的一,都遵循着自然交替的节律,平静地进行着新与陈的代谢。
生长于南国的万物无疑是幸运的。因为得到了大自然的厚爱:丛列的五岭,构成巨大的屏障,阻断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大寒流;浩渺的南海,送来和煦的季风,驱散了严冬的阴冷。在这片四季温润的土地上,无须接受北方严冬王国种种律条的束缚,也无须经受乍暖还寒的磨折,一切生命都得到应有的尊重,自在地显示自身的存在与价值。
生长在南国的万物也许是浅薄的。因为没有经历数九严寒的洗礼,难以想象隆冬时刻生存的艰难,对大自然的冷酷缺乏深刻的体悟。在这片土地上,无论是岁寒而后凋的松柏,还是傲霜斗雪的梅竹,都与灌木小草同生共朽,不分贵贱。
南国的春天,来去匆匆,倏然而过。万物作而弗始,生而弗有,为而弗恃,我想,这或许正是造物主的用意吧。
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4月1日A7花地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