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沈国冰
“黄歇受约归楚,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,秦留之数年。”
——《史记 春申君列传》
公元前272年深秋的一天上午,质子府外突然传来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队黑甲秦兵踏着枯黄的落叶而来,领头的将领向黄歇抱拳行礼:“先生,奉相国之命,请楚国太子明日入朝觐见。”
是夜,黄歇在灯下反复擦拭着一枚青铜虎符。这是临行前楚顷襄王秘密交给他的信物,凭借此物,在紧急时刻可以调动楚国潜伏在秦国的所有暗探。
烛火摇曳间,他想起离开楚国前与楚顷襄王的那场密谈。
“嬴稷狼子野心,此番要挟太子入秦为质,有断楚根本之意。”顷襄王将虎符递给他,“太子年轻气盛,缺少历练,既无心机也少谋略,在咸阳期间全仰仗卿周旋了。”
窗外传来打更声,黄歇收起虎符。他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,用楚篆写下:“咸阳气象森严,然宫墙之内必有裂隙。臣当效犬马之劳,为太子辟一方天地。”
次日清晨,黄歇为太子整理衣冠时,发现少年的手在微微发抖。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块温润的楚玉塞进太子掌心:“握紧它,想想云梦泽的荷花,想想章华台上的编钟声。”
咸阳宫比想象中更为恢弘森严。黑石板铺就的甬道两侧,持戟武士如铜像般肃立。穿过三道宫门后,黄歇注意到廊柱上雕刻的已非往日所见的玄鸟纹样,而是狰狞的饕餮——这是秦昭襄王崇尚的法家象征。
宣政殿内,秦昭襄王高踞王座。这位年近七旬的秦王须发皆白,一双鹰目却明亮得骇人。太子行大礼时,黄歇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眼锋一直在盯视着他们。
太子向昭襄王呈送国书。
“楚王舍得将太子送来,倒是出乎寡人意料。”昭襄王把国书随手扔在案上,声音沙哑却如铜钟,“先生别来无恙?先生的雄辩之才,寡人已经见识过了。但是寡人听说太子傅左徒善养士,不知在咸阳要养多少门客?”
殿中响起一片讥笑。
黄歇直起身,从容答道:“外臣带来三百卷楚辞,欲与秦地学者切磋。若论养士,怎及得上大王招揽六国英才之胸襟?”
这时殿侧珠帘轻响,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而出。
黄歇心头一震——宣太后芈月已还政多年,今日临朝,非同寻常。
“听说来的是楚国太子?”宣太后的楚音让太子熊完猛地抬头,“走近些,让老身看看故乡人。”
黄歇敏锐地注意到,当宣太后唤太子近前时,范雎与昭襄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
老太后布满皱纹的手抚过太子的面颊,忽然用楚语问道:“章华台前的银杏树还在吗?”
觐见结束离开时,一位内侍悄悄塞给黄歇一枚玉环,“太后邀先生三日后于兰池宫赏菊”。
秋雨连绵的午后,兰池宫的水榭里飘着熟悉的椒兰香气。
宣太后卸去华服,只着素色深衣,恍若昔日郢都寻常老妪。她亲手为黄歇斟上一杯楚茶:“当年离楚时,我也像太子这般年纪。”
黄歇注意到水榭四角的侍女皆垂首而立,耳廓却微微颤动。他轻转茶盏:“太后思念故土,何不奏请大王与楚修永世之好?”
“先生是个聪明人。”宣太后突然用秦语说道,“可知老身为何能在这虎狼之邦立足四十载?”不等黄歇回答,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,“这是白起最新呈上的攻楚方略”。
黄歇后背沁出冷汗。展开竹简,上面却是空无一字。
宣太后轻笑:“先生不必诧异。”
她忽然压低声音,“秦王欲将公主嫁与太子。先生不如留在秦国,为相如何呢?”
雨打荷叶声中,黄歇放下茶盏,玉器相击发出清越之音。
“感谢秦王垂爱,秦王欲将公主嫁与太子,须征得吾王首肯。”稍停,黄歇直视宣太后的眼睛,异常坚定而决绝,“楚虽弱,尚有江汉天险;秦虽强,岂无后顾之忧?秦楚相残,不过两败俱伤。歇为楚人,生为吾王之臣,死为吾王之臣!宁死,不事秦王!”
宣太后闻言,沉默良久,忽然击掌三声。侍女捧出一个漆盒:“将此物交予太子。告诉太子,芈姓之人不忘根本。”
回到质子府,黄歇打开漆盒。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铜钥匙和一幅绢画,画中是年轻时的宣太后站在章华台前的银杏树下。
太子困惑不解:“这是何意?”
黄歇轻抚画上题字,“宣太后在提醒太子,咸阳宫里有一棵从楚国移栽的银杏。”
很快,太子熊完和秦昭襄王最为宠爱的一个公主成婚。
楚顷襄王派出一个高规格庞大的代表团,携带贵重厚礼,出席楚国太子熊完和秦国公主的婚礼。
秦国的质子、楚国太子熊完,成为秦昭襄王的正牌女婿。
一年后,太子熊完和秦公主生了一个儿子,取名熊启。
秦昭襄王似乎想用质子和女婿的双重身份,彻底掌控住这个楚国未来的接班人。
第三年深秋,黄歇在秦宫岁祭大典上见到了华阳夫人。
当司礼官唱到华阳夫人的封号时,他看见高台上的贵妇耳垂晃动着熟悉的随珠。这是秦昭襄王的太子安国君的宠妃,一个在秦宫扎根的楚裔。
“听说夫人近日思念故乡的橘柚。”黄歇通过侍医向华阳宫递了话,随赠一匣用蜜腌制的云梦泽藕粉。
三日后,华阳夫人的贴身婢女出现在质子府后门,裙裾下露出一双楚式翘头履。
秘密往来如溪流般悄然展开。
黄歇将楚宫带来的玉笙拆解,在笙管中藏入写在薄绢上的密信;华阳夫人则借着赏赐的名义,送来记载秦国朝局动向的象牙筹。
某个雪夜,熊完发现黄歇正在焚烧一堆奇怪的木片:“先生这是?”
“秦宫的更筹。”黄歇将最后一片投入火盆,“上面刻着秦王临幸各宫的次序。”
有一年深冬,第一场雪落下时,黄歇在咸阳西市结识了阳泉君。
这位华阳夫人的胞弟正在挑选赵国的玉器,黄歇“偶然”指点他辨别和氏璧的真伪。
酒过三巡,阳泉君醉醺醺地透露:秦太子安国君最宠爱的华阳夫人至今无子。
“听闻安国君有子名异人,质于赵国?”黄歇似不经意地问。
阳泉君酒杯一顿:“一个婢女所生的庶子罢了。”
次日,黄歇故意绕道经过异人曾经居住的宫院。荒草丛生的庭院里,一个老内侍正在扫雪。见到楚人服饰的黄歇,老人突然用楚语喃喃自语:“凤凰栖梧桐,燕雀巢屋檐。”
黄歇心头一震。他上前施礼,老内侍却已佝偻着走远,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,形似一条蜿蜒的蛇。
公元前271年上巳节,秦国照例举行盛大祭祀。太子熊完在典礼上因不谙秦礼险些失仪,引来众臣嗤笑。黄歇正要解围,忽见一位盛装妇人示意侍女扶起太子。
“楚太子远道而来,不习秦礼情有可原。”华阳夫人声音清越,“本夫人少时在楚地居住,知楚人重巫舞而轻周礼。”
当晚,黄歇收到一份神秘礼物:九鼎纹样的漆盒里,整齐摆放着九卷竹简,详细记载了秦国朝堂各方势力关系。盒底刻着细小的“芈”字。
“宣太后与华阳夫人……”黄歇在灯下细细研读竹简,忽然拍案而起,“原来如此!”
他连夜去见太子:“殿下可还记得那幅银杏画?臣今日在宫中发现了那棵树——就在华阳夫人寝宫后园!”
公元前270年春分那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咸阳。
范雎门客举报阳泉君私通赵国,昭襄王大怒将其下狱。黄歇得知消息时,正在和太子熊完研读《孙子兵法》。
“备周则意怠,常见则不疑。”黄歇合上竹简,立即取出一枚封存已久的玉璧,派心腹送往华阳夫人宫中,璧上刻着“申生在内而危,重耳在外而安”——这是当年晋国公子避祸的典故。
三日后,阳泉君奇迹般获释。
而黄歇收到华阳夫人回赠的一对玉琮,其形制正是楚国贵族联姻时所用信物。
公元前269年冬天,咸阳初雪。
黄歇掀起竹帘,扑面而来的寒气,不禁让他打了个冷颤。
细碎的雪粒斜飞进回廊,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斑印。身后传来陶器轻碰的声响,他不用回头也知道,太子熊完又在摆弄那套从楚国带来的云纹茶具。
“先生看这秦地的雪,竟似带着刀光。”太子熊完的声音比离开楚国的时候浑厚了许多,但尾音里仍藏着少年特有的清亮。
黄歇转身接过太子熊完递来的温酒,青铜爵沿上还沾着对方指尖的暖意。
“《楚辞》有云:霰雪纷其无垠兮,云霏霏而承宇。”黄歇将酒爵举至齐眉,“不过在秦国,冬天确实更冷些。”
酒液在喉间化作一道火线,他望着庭中越积越厚的雪,想起离楚那日陈城郊外绵延不绝的槐花、梨花。
质子府的日子比预想的更为孤寂。
虽然秦国按诸侯之礼相待,但府邸四周总有黑衣卫士如影随形。
每月朔望之日,会有秦宫谒者送来简薄的俸禄——五镒金,十匹绢,恰够维持体面又不至奢靡。
黄歇在账册上记下这些数字时,总会想起顷襄王临行时赐予的郢爰。黄歇无比珍视大王的赐金,轻易并不愿意花费。此刻都藏在寝榻下的暗格里,像一粒粒等待春天的种子。
这也是他们的希望,如同大王在侧。
质子的生活,比想象中更加煎熬。
他们看似自由,却处处受限。
秦国的官吏每隔十日便会前来“问候”,实则探查他们的言行。府中仆役皆是秦人,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。
黄歇深知,在这样的环境里,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祸端。他告诫太子熊完:“太子须谨言慎行,秦人狡诈,不可轻信。”
太子熊完起初尚能忍耐,但日子久了,思乡之情愈发浓烈。
某夜,他独自在庭中饮酒,望着南方的星空,喃喃道:“不知父王如今如何……”
黄歇走近,递给他一卷竹简:“太子若思念家国,不妨读读《楚辞》。”
熊完展开,见是《离骚》篇章,低声念道: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……”
黄歇微微一笑:“屈子当年放逐江南,仍心怀故国。太子今日虽在咸阳,终有一日会归楚。”
太子熊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握紧了竹简。
这年冬天,太子熊完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。
黄歇彻夜守在榻前,将楚宫带来的芷草熏香点在铜炉里。
某夜,太子高烧说胡话,竟用楚地方言呼喊着“阿母”。黄歇示意侍从退下,自己跪坐榻前,用郢都的童谣一句句应和。
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病榻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恍惚间,他仿佛看见故乡的云梦泽在月光下荡漾。
“先生可知秦国为何要质子?”病愈后的熊完在廊下看雪时突然发问。
黄歇正在记录秦国的物候,闻言搁下毛笔:“表面是盟约的抵押,实则是要斩断楚国的未来。”
一片雪落在绢帛上,他轻轻拂去,“太子是储君,太子安然,楚国就有未来。”
公元前266年,当咸阳宫的海棠开得正盛时,秦相范雎再一次造访质子府。
始于才华,敬于忠诚。黄歇和范雎在彼此还并未谋面之前,早已互相心生仰慕。在咸阳的这几年,黄歇和范雎虽然分属不同阵营,却渐渐成为了好友,结下深厚情谊。
可能,他们有太多的身不由己,毕竟各为其主。
黄歇得到通报时正在教熊完解读《梼杌》,他注意到传话的秦吏特意强调“应侯独自前来”。这个细节让他心头微微一动——范雎封应侯后,出行必是前呼后拥。
“先生和太子在咸阳可还习惯?”范雎落座后,似笑非笑地问道。
黄歇拱手:“承蒙大王和应侯垂爱,一切尚好。”
“久闻先生博闻强识,今日特来请教。”范雎解下佩剑交给随从的动作行云流水,但黄歇捕捉到他扫视书简时目光的游移。宾主在堂上分坐,侍者奉上的却是秦地的黍酒而非楚茶——又一个微妙的试探。
谈话如履薄冰地进行着。
当范雎问及对秦国新政的看法时,黄歇注意到西斜的日影正好照在对方腰间的玉璜上。那块青玉透着楚地特有的水色,极可能是垂沙之战中的战利品。
这是一个陷阱。
黄歇若直言批评,必遭秦人忌惮;若一味奉承,又显得谄媚。
他略一沉吟,答道:“秦法严明,吏治高效,此乃强国之本。然治国如烹小鲜,火候过猛,则易焦。”
范雎抚玉的手势顿时一滞,转而大笑:“难怪张仪说楚人善辞令!”
黄歇端起酒樽轻抿一口,“不过楚人更爱看柱子上的云纹——就像应侯腰间这块玉璜的雕工。”
临别时,范雎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秦国待客,向来以诚。只要客人安分,自然宾主尽欢。”
黄歇微笑颔首,却早已心知肚明——秦昭襄王并不信任他们,范雎此行不过是在提醒他们,还有示警的意味。
这场暗流涌动的会面持续到日暮。
范雎走后,太子熊完从屏风后转出,“先生为何故意提起玉璜?”
黄歇正在整理被翻动的书简,闻言露出入秦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:
“因为我要他知道,楚人记得每一块被夺走的美玉。”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