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千家诗》中收有苏轼七绝《花影》:
重重叠叠上瑶台,几度呼童扫不开。
刚被太阳收拾去,却教明月送将来。
读这首诗,有两个问题值得关注。
其一是作者到底是谁?
在《千家诗》的注评本中,也有评注者把此诗作者改为谢枋得,如杨万里等注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的《千家诗》。校改的依据是在苏轼的《东坡七集》中并没有此诗,而在谢枋得的《叠山集》中却有。
更多的注评本并未作改动,作者还是苏轼。究其原因,可能有三点:一是古人诗集中遗漏作品或窜入他人作品的现象并不罕见,不能因为此无它有就断定作者一定有误;二是谢枋得编选了《千家诗》中的七绝与七律,这使得更改作者名须格外慎重——谢枋得不可能编入己诗而署他人名;三是苏轼作品中有风格类似的作品(如《洗儿戏作》“人皆养子望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”),说《花影》是其作品并无风格不合的问题。
不过这三点疑问也并不能证明作者就是苏轼。《千家诗》的编选者是谁并无定论,谢枋得是编选者之一,也只是可能之一说。至于作品风格问题,谢枋得《叠山集》中也有类似之作,如《寄谢叔鲁三首》(其二):“一岁思君君不来,君来我去欠徘徊。归时只见留诗在,何日相逢畅好怀。”都有打油诗的风味。由此可见,《花影》的作者到底是谁仍是难有定论的一个问题。
其二是王相的注。
选注《千家诗》的王相到底是明代还是清代的学者,恐怕又很难说。但清末刊印的王相注是白纸黑字实实在在的。在《花影》诗下,王相注曰:“花影重叠映于瑶台之上,以比小人在高位也。扫不开,言虽有直臣,攻之不去也。太阳落则花影全无,犹神宗崩时而熙丰小人俱贬谪也。明月长升而花影复来,言宣仁崩而小人复夤缘以进也,此伤小人在位而不能去之之意也。”
读这条注,感觉如同在读孟棨的《本事诗》。王相把诗句跟宋代那一段改革派与保守派相争的历史都对应上了。宋神宗时,改革派(被王相称为小人)得势,登上高位。神宗驾崩,宣仁高太后主政,任用司马光为宰相,忠贤上位;废除王安石新法,小人被贬谪。但高太后驾崩,宋哲宗追贬司马光,并贬谪苏轼、苏辙等旧党党人于岭南,接着重用革新派,恢复王安石变法中的保甲法、免役法、青苗法等,一干小人又攀援而上。这条注就像是为苏轼量身定制的背景故事,故事结尾处大可加一句:苏轼屡遭贬谪,愤而作《花影》。
但是,王相的注却让人产生了很有些困惑的问题:《花影》四句诗,果真是句句有比,讽刺小人在位的吗?非要这样解才是读懂了这首诗吗?

依传统批评的眼光来看,以上两个问题都是非常重要的。知人论世,是解诗的不二法门。作者是谁,如果能考定,那自然是意义重大。作者确定后,其人其事其背景自然就是解诗依据。王相所注就是知人论世的体现。换言之,如果作者确实是苏轼,那么就应该按王相注来解诗,这样才是解出了诗人的本意,才是真正读懂了这首诗。除此之外的解读,便都有误读之嫌。
值得庆幸的是,时代的发展,新的批评观出现,让我们有了换一个视角来看待这两个问题的依据。如现代诠释学认为:“作者前文本的意图——即可能导致某一作品产生的意图——不能成为诠释有效性的标准,甚至可能与文本的意义毫不相干,或是可能对文本意义的诠释产生误导。”(安贝托·艾柯等著,王宇根译《诠释与过度诠释》,三联书店2005年11月第二版,第11页)依照这一论述,《花影》的两个问题都显得无足轻重了。既然作者是谁,他创作时是怎么想的,不是衡量解读是否有效(也就具有合理性)的标尺,甚至不知道作者是谁、创作意图是什么,还能够避免在解读作品时被误导,那还需要去纠结作者到底是谁,王相的注是否真是解诗依据吗?
可以说,新的批评观为解读作品解除了束缚,读者可以就作品论作品,而不用再担心有不合创作者意图的“误读”之嫌。就说《花影》一诗,王相的注可以是一种解读,而读者也可以完全忽略它,只按着自己的理解去阐释诗句。不看王相的注,《花影》其实是一首很有生活情趣,也蕴含着某种生活哲理的小诗。起首两句,是误把繁花投下的重重叠叠的花影当成了落花和落叶,几次呼唤小童去打扫。小童好像并不知道主人看走了眼,白白地扫了一次又一次,而主人总是觉得没扫干净。直到太阳下山,花一下子没了影,台阶上一干二净时,主人才恍然,这不是落花和落叶,而是美丽的花影。而且更有惊奇,夜色中消失的花影,当月亮升起时,便叠叠重重又被送回来了。常言道,如影随形,不管你是否喜欢影子,它总是不离左右跟着你。当你误以为是落叶时,你恼它;当它突然离去又不请自来,当你恍然它是美丽的投影时,岂不别有一种情趣呢?
